入夜時分，人們走在通往梯田的鄉(xiāng)間小路上，路的兩旁長滿了密集的小草，軟軟的草葉上沾著微涼的水珠。為了保證禾苗長得又高又壯，人們必須趁著夜色把渠里的水灌溉在自家的稻田里。所以種田人帶了一張簡單的涼席，鋪在稻田邊上，仰面躺著。天空的夜幕上，數(shù)不清的星星點綴在上面，種田人躺在涼濕的草地上，望著星星，星星眨著眼睛，也望著種田的人。這是稻田灌溉時節(jié)守夜人野外的時光，在這里席地而眠，擁天當被，盡管睡得并不踏實，卻清涼舒適。

遠離家鄉(xiāng)的我，喜歡晚上坐在窗臺前，對著星星翻看著我手里的書。寂寥的幾顆星星掛在城市灰白色的夜空里，但這并沒有關(guān)系，我跟灌溉守夜人一樣，辛勤地耕耘著，我一行一行文字看過去，種田人一行一行稻苗望過去，水在稻苗的根部慢慢流淌，發(fā)出類似打嗝的氣泡聲，種田人的心就跟禾苗一樣把空氣中濕潤甜美的氣息吸進腹腔，這些氣息會把著急緊繃的臉舒展成柔和的紋路，那是跟梯田一樣優(yōu)美的線條。而我也是笑意盈盈，沒有人知道十分鐘前我看到文章里憂傷的故事時眉頭緊鎖，腹腔里充滿了干渴的燥氣，像饑渴了很久的禾苗。然而當文章故事情節(jié)呼地一轉(zhuǎn)筆鋒，便發(fā)現(xiàn)故事有了別樣的進展，我便把腹中那股濁氣吐出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新有力的氧氣。

二姐也是灌溉守夜人，她種的三畝梯田，灌溉全得在夜里，梯田一層一層重疊著，像一把一把的扇子彎彎曲曲，水源只有一處，所以夜里要守著。她說，三妹，躺在青青的草地上，望著天空中一眨一眨的星星，那是一種很享受的感覺。天地空曠，但并不讓人害怕，因為有星星，那么多數(shù)不清的星星在陪著、跟我對望著，心里就不孤單。

二姐說她喜歡看星星，所以選擇留在家鄉(xiāng)。家鄉(xiāng)的夜幕、廣闊的銀河里藏著很多燦爛的星星。二姐輟學的那天，對我說：“三妹，我知道你喜歡讀書，所以我留下照顧家里，你就安心地讀你想讀的書、走你想走的路，家里有我。”

那一年，我考上衡陽的鐵路學校，踏上開往湖南的火車時，我的心里特別安穩(wěn)。二姐送的我，從家里到村口，一路上二姐都拉著我的手，那只手上有幾個厚厚的繭子，不時扎著我的掌心。這雙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手，卻比我的粗糙十分。分別時，二姐說：“你放心，有我在。”

正是因為二姐這句“有我在”，我才能安心地讀書，也因為二姐那雙比我大不了多少、卻扎人的手，我發(fā)奮地讀書。

畢業(yè)后，我進入鐵路系統(tǒng)工作。有幾次放假回家，二姐要去梯田灌溉，我也同去。我們姐妹倆并排躺在草地里的涼席上，仰望天空，天空中閃閃發(fā)亮的星星多得數(shù)不清，一眨一眨地望著大地，望著梯田里的禾苗，也在望著我們。二姐也眼一眨一眨地望著她喜歡的星星，說著那些有星星陪著的夜晚，在梯田里查看禾苗時幸福的感覺。我握著二姐的手，那扎人的繭子好像不見了，但我明顯地感覺到二姐的雙手變得又寬又厚，我真的懷疑那些夜空里的黑色幕布是不是都變成二姐的厚手皮了。

那些有星星陪伴的日子，我想二姐一定是把星星當成了我，我們是一起長大的——一起吃飯、睡同一個被窩、上同一所小學。因為家中并不寬裕，二姐把讀書的機會留給了愛看書的我。二姐相信，我愛看書就一定能讀好書，在她的心里，我就是天空中那顆最亮的星星。

上班后，我始終記著那些在黑暗蒼穹里眨著眼睛的星星，那些美麗的眼睛里透出的柔和而又堅毅的光芒，照耀著我的人生路。

時光過得很快，每到夏天，二姐還是要在有星星的夜里一行一行地巡視著稻苗的灌水情況，只不過她嫁到了別的村莊，離我家的梯田有著很遠的一段距離。那段時間，我不知道曾經(jīng)陪著她的星星有沒有一起嫁過去，二姐每次在電話里都會告訴我，她喜歡透過那些星星來猜想我看書的模樣。有時候，我凝視著城市的天空，努力想找出那顆最亮的星星來，我想通過星星來想象二姐和她的禾苗：那些長得總是很茁壯的禾苗帶給二姐很多希望，這些禾苗就像二姐在星空下讀的書。

二姐的糧食收了一茬又一茬，滿天的星星也是一輪又一輪地掛得越來越高。我一直端坐在窗前讀我的書，讀著讀著，就會想到二姐手上那扎人的繭子，星星有沒有離開過天空，我一點也不知曉。

2014年的夏天，我和二姐站在她的梯田里，借著手電微弱的光線，她說看見了很多星星并排聚集在她的頭頂上空，她手里捧著一張印有我名字的報紙。白天忙得團團轉(zhuǎn)的她，只有這個時候才有空看我的文章。二姐說她看到了20多年來一直坐在窗前看書的我，她就知道，愛看書的好習慣會為我?guī)�來收獲。“何況三妹總是夜深了還在看書。”二姐打趣道。我輕問她怎么知道我看書看到深夜呢？二姐對著滿天的星星，一仰頭說：“因為你頭頂上空特別干凈，還有一顆星星一直到你合上書本才離開。”

我相信二姐說的話。那一晚，我把一顆星星偷偷地藏在衣兜里，時時刻刻帶在身上。盡管工種換了好幾個，也走過好幾個地方，但不管在哪里，每晚我都會坐在窗前，認真地看我的書，那顆我裝在衣兜里的星星也一直靜靜地陪著我。

直到我把多年來讀的書、積累下來的文字和心底對二姐的那份歉疚，源源不斷地寫成文章的時候，才把星星連同刊登的報紙一起送到二姐的手里，我想我已經(jīng)在星星的陪伴下學到了很多。正是在二姐的鼓勵下，除了上班的時間，其余時間我都用來看書。專業(yè)書被我讀了一遍又一遍，那些技術(shù)指標、維護規(guī)則，我已經(jīng)耳熟能詳。每次坐在上班的火車上，我也總是在看書，在那些書籍的陪伴下，我工作時會舉一反三。2010年，我換了新的工作崗位，在書籍的幫助下，很快就掌握了處理各種故障的方法，這些從書上得到的工作經(jīng)驗，一如在梯田里播種，順著田埂的方向，間距總是差不到哪兒去。

今夜，我又坐在窗前看我的書、寫我的文字，安靜的夜空里，涌來了很多明亮的星星。這個時節(jié)，二姐一定又在梯田邊灌溉，她一定也在看滿天的星星。對著天空，我想某一天，我會成為那顆有著最亮光芒的星星。

晚安，喜歡星星的人，我的二姐。

供職于廣鐵集團廣州通信段）